春庭月

创作的欲望不等于创作的才华。

【天台风】思凡(下)


明楼觉得明台最近有点不对劲。

他正在和王天风下棋,明台颠颠跑过来一把抱住王天风的胳膊。

“师父师父师父。”

“怎么了?”

“今晚我能不能跟你睡?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夜里好冷啊,我昨晚都被冻醒了。”

“这么大人了,还能被冻醒。”

“师父师父师父师父……”

“去去去,别打扰我下棋。拿被子去。”

明台笑容满面地跑了出去,临走不忘看明楼一眼。就是那个眼神让明楼觉得奇怪,又是得瑟、又是挑衅,甚至还有点鄙视?

明楼开始只当自己眼花,可后来情况愈加严重,明台甚至不给自己和王天风独处的机会,他俩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好好打一次架了。

明楼憋着满腹疑问,快要憋出胃炎了,终于某天在走进王天风草屋的瞬间就扔了道结界,任明台在外边吱哇乱叫挠空气墙。

王天风坐在屋里狐疑地盯着他,却没有打破结界。

“你干嘛?”

“我嫌他闹腾。”

“哦,他最近是有点粘人。”

两个人坐在榻上,享受着难得的清静时光。

“明台的修行如何了?”

“老样子。我教他服食,他拿云英当零食吃。”

“明明根骨不俗,却毫无天赋,看来不用替他担心渡劫的事了。”

王天风哼了一声,不置可否。

“你觉得明台怎么样?”

“不怎么样。”

“想过以后明台怎么办吗?”

“我是他师父,当然是跟着我。”

“……你能不能好好回答问题。”

“是你不好好说话。”

早该想到,王天风就不知道“委婉”俩字怎么写。

“好,那就开门见山了。王天风,我知道你在乎明台,但你总要想到出路。”

“怎么,他跟着我没出路?”

“没说他,我是说你。你老实说,明台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位置?我认识你几百年了,别跟我撒谎。……不说也行,你自己知道就好。我就是想提醒你,你现在好歹还是个散仙,明台呢?他天赋不够又不勤勉,一辈子也就这样了。百年之后,生死簿上朱砂一笔,你还能像从前那样上天入地地……”

“慎言!”

明楼一凛,自知失言,也有些伤情,垂首不语。半晌,王天风缓缓吐出一口气。

“明楼,那件事给你的教训就是这个吗,无情?”

“我不是无情,我也在乎明台。但我得到的教训是,未雨绸缪,及时止损,避免最坏的结果。”

……

那天,草屋周围的结界解开后,明台一溜烟冲进屋里,扑到正慢悠悠喝茶的王天风身边。

“师父!明师父为什么不让我进屋?他跟你说什么了?”

“他来跟我商量你的教学计划。”

“真的?”

明台紧紧盯着王天风平静的表情。

“嗯。”

“哦……还好还好,吓死我了。”

“明台,从明天开始,打坐和经诵各加半个时辰。”

“哎????”
    
    
     
  
柔和的风从眼睑上拂过。他睁开眼,入目一片淡淡的橘色。霞光如水,漫过整片天空。软红鹅黄,柔暖色彩交错,像清溪中的荇藻,荡开道道水纹。脚下是琉璃步道,云光倒映,天地都融成一体。

极目而眺,远处有一个绛衣身影。她的长发松松挽起,低头望着膝上伏着的白衣少年,低声哼唱一首小调。

“身是菩提树,心如明镜台。时时勤拂拭,勿使惹尘埃。”

他不由得向前走去,走了几步,突然停下来,犹疑地望着眼前的一切。这时那白衣少年直起身子,遥遥向他喊着:

“喂,快过来啊。”

“你是谁?”

“我是明楼。”

“我是谁?”

“你是王天风。不信,你自己看。”

他低头,看到琉璃映出自己的影子,也是一身白衣,圆脸白嫩光滑,没有一根胡须。

绛衣女子也向他伸出手,温柔地呼唤他。

于是他向她们跑去,耳边生风,如驾飞廉。女子秀美的容颜在眼中愈发清晰,他终于投入温暖的怀抱。

“姐姐……”

他呢喃着,从她的怀抱中抬起头,却发现女子已然换了装束,温婉不再,满身金戈气息。她抱着他们两个白衣少年,仍然笑着,却是笑中带泪。

“明楼,天风,这个英雄让姐姐来做。今后,你们两个可不许再打架了。”

彤云万里如烧,灼得他眼痛。两个少年伸长了手臂,却抓不住飞扬的裙角。

“姐姐,别走!”

“姐姐你回来,回来啊……”

姐姐!

王天风猛然惊醒。

小屋内一片静寂。夜风从窗缝细细吹进来,吹得他脸上冰凉。

他转过头,明台正挤在他身旁沉睡,眉目舒展,吐息平缓。

王天风把头转向另一边,闭上了眼睛。
     
     
      

明台忐忑地站在榻前,偷眼望着正闭目养神的王天风。

最近王天风对他十分冷淡。明台直觉认为是自己犯了错,可他想破头也想不出错在何处。这是这些天来王天风头回主动找他,大概是一场狂风骤雨要降临了。但明台反而庆幸。天知道,王天风疏离的眼神比《道德经》还要让他害怕,他快要疯了。

“明台。”

“是,师父。”

“你随为师修行,日子也不短了。但修到现在,仍然性不定、功不成,尘情恣肆不能收敛,想来是与道门无缘。既然无缘,为师也不能强留你在山林中。今日便可收拾行装,速速下山觅生计去吧。”

明台傻了,呆呆地望着他,扑通一声直直跪下,膝行上前抓住他的衣袖。

“师父,师父我错了,你别赶我走。是我修行不认真,是我贪吃贪玩,我今后再也不敢了。师父,求求你,求求你……”

王天风闭着眼睛,也不抽回袖子。

“明台,是我留不住你。你走吧。”

明台觉得这就是一场梦。他满心期望自己一觉醒来,一切都如往常。可现实是,王天风眼中已经没了明台这个人。他不会再同他说一句话,甚至不会再看他一眼。要不是王天风走路时还会绕过他,他真以为自己已经死了,现在站着的不过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孤魂野鬼。

终于有一天,明台的屋子空了,一尘不染,洁净无垢。王天风甩甩拂尘,合起双目。
    
     
     

王天风其实是个自私的人。他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,只求达到目的。

在明楼找他谈话前,他不是没有察觉到明台对他的感情。但他没有放在心上。毕竟他活了太久,什么没见过?可问题就在这,明台活得太短。他终于意识到,这种感情在明台短暂的生命中占了太多分量。他们本就不同,本就不该交集,本就不应让这种感情改变生命原有的轨迹。

而且他是个自私的人。山中岁月琐碎平淡,好在有明楼。两人拌嘴打架,争些蝇头蜗角,互相支撑着,日子总还过得下去。他心里的洞拿纸糊上,倒也美观。但明台一来,一切就不一样了。那个洞被人拿手捂上,暖得发烫。

可是,他还要活很久,明台不能。

由奢入俭难。一个道理。他要是习惯了这份温暖,将来怎样再捱过那些冰封千里的日子?

所以他放手了。

他宁愿明台是天边一颗遥远的星,也不愿他成为自己怀中逐渐熄灭的火苗。
     
      
     

明楼得知王天风赶走明台已是三天后。他赶到草屋时,王天风已经闭关了。明楼寸步不离地守了他大半个月,才被自家弟子劝下山一次,没多久又急吼吼地跑了上来。

“王天风,快出来!出事了,明台出事了!”

一僧一道在山林间御气飞行。

“镇子里出了妖物,已经掳了不少家畜,下一步可能就要伤人了。刚刚我下山,在现场捡到了这个。”

王天风看着那块玉佩,唇抿得更紧。那是明台还小时,王天风送他的礼物。明台一直宝贝得紧,贴身揣着,从不示人。

两人循着妖气追到一处。古木参天,空气阴湿。明楼正打算商量一下如何引出妖物,王天风已经出手轰断了数棵大树。

“王天风!你疯劲又上来了是吧!”

“它来了!小心。”

雾气更浓。明楼将五感调动到极致,忽觉一股风从身侧袭来,当即一个空翻躲过。一击不成,阴风转了目标。王天风直面攻击,不躲不闪,那风却突然消失了。丛林中传来一声低吼,一头凶兽慢慢走了出来。

“饕餮?!”

两人一兽遥遥对峙。那头饕餮盯着二人,在原地绕了几圈,舔舔牙齿,突然迈出一步。王天风一声暴喝――

“明台!”

凶兽一愣,步子又收了回去,一双赤目露出痛苦之色。它将脑袋往树上猛甩了几下,随即跃起,消失在了密林中。
     
     
     

草屋内,两人沉默对坐。明楼重重地叹了口气。

“如此看来,明台应当是身具人类与饕餮两种血脉。生为人身,你喂他那些丹药又误打误撞有些压制之效。但这一走,饕餮之力日渐苏醒,才变为兽形。可我不明白,若真是这样,他在人身时就应有与凡人相异之处,我们怎会全无察觉?”

“明台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。就是贪玩了点,总是跟条鱼似的泡在水里。”

“我说也是。就是跟只喜鹊似的,总爱收集小铜件儿、玉珠子什么的。”

“要说异常,唯一就是贪吃了些吧。”

“贪吃就贪吃,你一个散仙还供不起?”

“我不是找你借米去了嘛。”

“等等,那些米都是明台一个人吃的?”

“不然呢?”

“我以为是你观里粮食不够吃,才借明台的名义……”

“……明楼,你那点心思能不能用到正地方上?”

两人突然都停了下来。

水性极好;喜爱铜玉;贪食……

两人对视一眼,异口同声道――

“善了个哉的!”
     
     
    

王天风带了一瓶酒来找明楼。

两人仍未想出压制明台凶性的办法。明楼知道他心焦,索性放开戒律陪他借酒浇愁。

王天风沉默,一杯接一杯地喝,明楼也一杯接一杯地跟。

“王天风,其实……”

“明楼,你怀念从前的日子吗?”

“我想念大姐。但我不想回到那儿去。”

“我怀念从前。从前的王天风能够上天入地,有拼命一搏的资本。”

“疯子,这事不能怪你。而且我们仍有转圜的……”

“你说,明台会不会吃了我?”

“瞎说什么呢你!”

“他要是吃了我,你就替我杀了他。”

这疯子醉得不轻。明楼心想。但也许是太久不饮,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去。

明楼用手撑住头,觉得眼皮越来越沉。

“疯子,你、你别走啊。我有事跟你说……说。什、什么事来着?……”

明楼模糊听见王天风说了什么,不及反应,就陷入了梦乡。

明楼梦见铺天盖地的红色,如血水,渐渐要没了人的顶。眼前唯余的一点白,是王天风转过头来,面孔为殷红血色晕染。

“快走!”

“你怎么办?要走一起走!”

“别他妈废话,赶紧走!”

“王天风!”

“明楼,汪芙蕖整明家,当初本来应该由我去,可大姐去了。我保护不了大姐,连你也保护不了,那我这身本事有什么用?你能走,也算我对得起明家。”

这种情况下,论起硬碰硬,明楼确实不如王天风。可有时候,他痛恨自己是明家唯一一点血脉。为了这个,他错过了太多想做的事、想珍惜的人。

“走!”

明楼咬牙转过身,不去看身后那一袭飒飒白衣,独面滔滔剑雨。

“汪芙蕖!老子等你多时了!”

明楼在晨露鸟鸣中醒转。他一边揉眼,一边在心里骂王天风喝完就走,也不说给自己盖件衣服。伸个懒腰走到外面,明楼发现庙里多了许多人,个个都是面色惊惶。他拉了一个镇民问话,那人说:“是昨晚逍遥子师父来镇上,让我们今早都到这来,他要施法除妖。”

除妖,除谁?明台?

明楼突然记起昨晚王天风最后说的那句话了。他说:

“我得到的教训是:如果一切能够重来,当初我会同大姐一起去。”

明楼脑子里轰然一响,施起法往山下赶去。

王天风,大姐不在了,你也要走吗?

    
    
   
先前繁华的市镇上已不见熙攘人群,只有王天风一人坐在满是尘土的道路中。晨光熹微,柔柔清风吹在他脸上。

王天风睁开眼。

化身凶兽的明台就站在长街另一边,慢慢走近。

王天风起身,拍拍衣袍站定。他眯起眼,街道的样子便有些模糊,而前尘往事一一浮现。

明台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拉住他的衣服。

明台藏起闯祸的竹竿对着他无辜地笑。

明台被他训得发蔫却仍然蹭到他的身边。

明台捧住他的脸,说自己不会离开。

凶兽停住了脚步。也许是出于兽类的直觉,它知道眼前这人并不好惹。

“你真要吃人,就先吃了我。”

鲜血自面前人掌心的伤口中滴落。巨兽鼻翼抽动,却仍然犹疑不肯上前。王天风见状,主动踏出步子,向它走去,神色淡然地望着那终于经不住诱惑、而缓缓张开的血口,闭上了眼睛。

在光芒完全消失之前,他似乎听到风中传来熟悉的呼喊。

“王天风!你他妈给我站住!”
     
      
    

望着坐在自己面前毫发无损的两人,明楼不由得合掌念了句“阿弥陀佛”,默默感慨爱情真他娘的伟大。

谁也想不到,王天风的鲜血会压制住了明台的凶性。重新变为人身的青年清醒之后,紧紧抱住了眼前的人失声痛哭。

一番休养之后,王天风决定带明台出去云游。当然,名义上是如此。身负饕餮血统,明台无论如何也得认祖归宗。至于久不入世的饕餮一族为何会有后裔流落人间,其中种种谜团还有待他们去探究。

明楼单拉了王天风到一边,塞给他一个小铜铃。

“当初本来想着,如果不能让明台变回来,就用这个封印住他,反正总会有办法。现在看来是用不到了,不过你带着也好。前途不可预测,多加小心。”

“我知道,你并非不挂心明台。这情我替他领了。不过……你当真舍得给我?”

“往事已矣。”

“那我就收下了。”

“咱俩在这地方待了这么久,你这一走,我还怪没意思的。”

“算我欠你的。”

“对了,明台是饕餮后裔,功法又不精到,用寻常方法吸收天地精华恐怕不足,你有什么办法?”

“明楼,你听说过房中术吗?”

“……滚!别在我跟前秀恩爱!”
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
  

送走那对狗男男,明楼心里只是一时快意,日子久了仍不免落落。

突然一日,弟子来他房中传话,说有人求见,自言是替王天风还债的。

还债?是要还了他这些年借的米吗?

明楼正诧异,便见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走进房来,纳头便拜。

“阿诚拜见师父。”

“善了个哉的,王天风!!!”
   
    
END

拖得有点久,但是写完也算给自己了个念想。之后还会有一个短番外,但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,只是不是以天台风为中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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